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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下乡支教教室后排最靠里的角落,总坐着那个女孩。
水泥墙皮剥落处露出灰黑的砖缝,蛛网在墙角结了又破,阳光斜斜切进来时,能看见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翻滚。她的木桌就支在这片光影交界处,桌腿少了块楔子,总在笔尖划过纸面时发出吱呀的声鸣。我试过往桌脚垫半块橡皮,可第二天那团被桌腿压出痕的橡皮就被整齐地摆在讲台上,桌子依旧在课间的喧闹里晃悠,像艘泊在浅滩的破船。
她的脊背却永远笔挺。不是刻意绷紧的僵硬,而是像山壁间斜生的野杉,根须在石缝里悄悄盘结,枝干固执地向着天光生长。碎发垂在额前,睫毛浓密得像沾了晨露的草叶,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。每次走进教室,我总能先捕捉到那道静止的剪影—— 其他人还在娱乐区打闹时,她已静静坐在那里;放学后,其他孩子三两成群结伴回家,而她却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孤身一人离开。
我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落向那个角落。给同学上安全教育课时,指尖划过一张张教案图,余光里她正微微侧头,窗玻璃反射的光斑落在她睫毛上,像撒了把碎银;告诉大家溺水时的自救过程,板书簌簌落在黑板,她忽然抬手将滑落的发别到耳后,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,阳光在那片皮肤上游走,像只胆怯的蝶。
提问环节永远是教室里最热闹的时刻。后排男生总爱扯着嗓子喊答案,前排小姑娘总会用她们明亮干净的眸子看着我渴望得到关注。她却总是猛地低下头,肩膀微微耸起,仿佛想把自己缩成个纸团。耳尖会一点点漫上绯色,从耳垂到耳廓,像被夕阳吻过的山岩,连带着脖颈都染上淡淡的红霞。有次点名时我故意停顿,教室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,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向了我,除了她。她的头深深埋进桌肚,直到我轻轻念了另一个名字,她在角落里悄悄舒了口气,慢慢抬起头来。
来圆梦社区支教的第一天,蝉鸣把空气搅得粘稠。作为社恐的我,鼓起勇气蹲在她桌前。轻声问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声音放得比平时更低,像怕惊扰了趴在窗台上的老猫。她的肩膀猛地一颤,抬头时,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惊慌,像受惊的鹿撞进了猎人的陷阱,瞳孔里映着我模糊的影子。半晌,才有气若游丝的音节从喉咙里挤出来,被窗外的蝉鸣撕成碎片。我没听清,却看见她下唇又泛起新的齿痕,便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缓解尴尬,对她笑了笑。
此后的日子像檐角滴落的雨,无声无息地连成线。她依旧沉默,我也默契地不再追问。当支教临近尾声,夏末的阳光带着灼人的温度。学生们涌上来,把我围在中央,练习册、笔记本、甚至衣角都递到眼前。男生们扯着嗓子喊“老师要记得我们”,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把自制的纸花塞进我手里。我在喧闹里签名、合影,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那个角落 —— 她站在人群外,手指反复摩挲着裤袋,帆布包的带子被攥得变了形。
暮色漫进教室时,喧闹终于散去。我收拾教具的手顿了顿,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。她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,脚尖蹭着地面,忽然把什么东西往我掌心一塞,转身就想跑。
两颗青李躺在我摊开的手掌里,光滑的果皮反着夕阳光,一片晶莹。指尖触到微凉的果肉,能感受到饱满的弧度,靠近果蒂的地方还沾着水。
“老师。” 她的声音比蚊子振翅还轻,我几乎要把耳朵凑过去才能听清,“给你。”
我忽然想起自己的书包还放在讲台,里面只有剩下的奖品和我常用的笔记本。慌乱中翻开笔记本,撕下最后那页印着植物图案的纸,黑色水笔在纸面划过,写下名字时笔尖微微发颤。“天道酬勤,力耕不欺。” 这八个字写得格外用力,墨水透过纸背洇在指腹。
“记住这个。” 我把纸条折成小方块放进她手心,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汗,“加油,好好读书。”
她的手指猛地蜷起,把纸条攥得紧紧的。没有点头,也没有摇头,转身跑进渐浓的暮色里。帆布包在身后轻轻摆动,像只欲飞的蝶。我张了张嘴,那句“谢谢你” 被风吹散在空荡荡的教室里,只剩下掌心两颗青李,还带着山风与日光的气息。
走出社区时,晚霞正铺满西天。青李在口袋里慢慢变凉,我却总想起她抬眼时的模样—— 那双藏在睫毛阴影里的眼睛,亮起来的时候像山涧里浸过月光的石子,又像夏夜缀满繁星的天空,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明亮。
或许不必知道她的名字。就像不必追问野杉如何在石缝扎根,不必探究山涧的石子为何发亮。我们只是在彼此的生命里短暂交汇,像两颗偶然相遇的星。
但我总在期待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。或许在大学的林荫道,或许在图书馆的书架旁,我会遇见一个脊背笔挺的姑娘。她笑着递来一篮饱满的青李,果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那时我一定要先说:“谢谢你。”
谢谢你让我明白,有些相遇,哪怕只交换过两颗青李和半页纸的温度,也足以照亮漫长的岁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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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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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绿,福建人,一个喜欢写作的在校大学生。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,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,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,请点击举报。下一篇:没有了